许宁和裹着薄薄的线衫走进室内时,我和部员刚刚架好摄影机三脚架,约定访谈的时间尚早,整个访谈室还未整理完毕,板架、反光板错乱地摆了一桌,我们一行人停下手里的动作,有片刻的恍惚。
所有人才如梦初醒,七手八脚地将桌椅上的设备收在一旁,将许宁和迎进访谈室。
安抚地给了大家一个微笑后,许宁和细声解释道:“因为青年志愿团下午要进行团内会议,所以,我想如果时间允许,能否让我将采访改换到上午进行。”
既然对方已经提前到达,我们也不好再推三阻四。有了压迫感,所有人的动作极快,不过短短20分钟,所有的设备就已就位。我拿着采访本坐在许宁和面前,照相机轻轻地落下“咔嚓”声,她抬起头,又是微笑,看起来甚是柔软的样子,我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。
说起许宁和,近期的Z中学生应该都不陌生,除去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校讲座的小部分原因外,大概就是临近毕业的最后时间里,她放弃国外的offer,转而加入北川青年志愿团的“壮举”吧。她义无反顾地投入自己所有资产和精力,只身一人决意西下,跌破大多数人的眼镜。
我低头查看自己的采访大纲,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她可能作出的回答以及回答后应对的问题,可谁知,她只是笑,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,转而轻轻地反问我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突然想要成为一名志愿者呢?”
许宁和垂下眼睫,自顾自地说:“我想去摘自己的星星,这样我才能将她们留给我的光芒带给更多的人。”
我不解,可还未等我开口,她又接着说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奇怪,但如果你有兴趣,要不要听一听我的故事?”
我合上采访大纲,不再搭话,不知为何,我突然有种强烈预感,她的故事或许比我原本想要得到的信息更值得被知晓。
熟悉许宁和的人都知道,她有一个十分珍视的檀木盒子,细细小小的纹路,因时日久远而打磨变浅,上面挂着一把铜锁,颜色灰败,锁孔却光亮如新。
她时常会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发呆,一言不发。朋友们是了解她的,知道这是隐私,也从不会刻意去打探细节。用许宁和自己的话来说,这个盒子里装的是她一直试图抓紧的勇气,她曾在慌张中逃走,所以现在她要走回去。
2008年,许宁和12岁,一路升学、获奖,是他人眼中标准的好学生。她的父母均为老师,虽然对她严厉,但也绝不会过多干涉她的决定。后半学年伊始,学校布告栏里贴着这学期新来的实习老师名单,是临近毕业的大学生,在即将进入社会的前夕来到这所中学积累经验。其中一名老师成为许宁和班级的历史老师,并成为班主任的特别助手,负责管理班级考勤。
在碰见实习老师的第一天,许宁和因为参加竞赛错过了下午前三节课程,等到第四节班会课时,她匆匆赶回,像是以往那样,她喊了一句“报告”,抬头却看见了陌生的面容。
黑板上写着女生的名字,苏舒。她就像是一株风里慢慢生长的植物,寂静地站在原地对她微笑。
“节目?”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,因为剧情发展有些匪夷所思,我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许宁和笑笑,轻声解释道:“那场班会课的本意就是为了介绍实习老师,所以苏老师就干脆将它变成了一场活动课。”
既然老师都开口了,许宁和哪有拒绝的道理,但这些年来,她只喜欢看书,根本就没有什么才艺可言,结果,她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一首流行歌,在大家哄堂大笑之前匆忙逃回了自己的座位。
直到很久以后,许宁和忘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,可唯独苏舒的模样却随着时间变得无比深刻,除了在天昏地暗废墟中的坚毅脸庞以外,就是初见时她带着笑意制止大家躁乱的样子,她冲着自己鼓掌,细声鼓励说未来可期。或许是因为还年轻,她的教学方式和这所重点中学的许多老师并不相同,学生自然喜欢如此,可是这样的做法却引来了其他班级老师的注意,他们时常会向许宁和的班主任建议,不要太过于放纵实习老师的方式,影响了学生的成绩,得不偿失。
好在许宁和的班级成绩异常稳定,在换了新的教学方式后还有缓慢上升的趋势,时间久了,大家也就不再多说。
很快,3个月过去了,苏舒的实习很快要结束,在即将离校的前一个星期,班级决意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户外教学,说是户外教学,其实也就相当于一次短途的采风。在这几个月时间里,许宁和与苏舒的关系变得密切,整个户外活动,两人几乎形影不离。
五月的阳光如水流泻,落在许宁和的眼睫上,凝成细小的光影,她眯着眼,突然好奇地开口:“苏老师,你为什么会想要成为一名老师呢?”
苏舒如同往常笑着,将手遮在女孩的额前,替她挡去午后刺眼的亮斑,回答:“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课本上学习的《月光曲》?故事里,贝多芬让盲女看到了月光下波涛汹涌的大海,他的琴声让人想象,那么我希望我也可以尽我所能给予孩子们想象,所以我想成为老师。”
“你知道吗?这个城市边缘还有许多孩子对学习充满好奇,可他们没有机会接触,成为老师,可以申请支教,可以将知识传播给更多孩子,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?”
许宁和的教室在教学楼的第一层,震感来的突然,前一秒班里的同学还在细声讨论课上提出来的问题,下一秒便只剩天旋地转,在班主任从走廊外冲进教室的那个瞬间,只听见巨大的坍塌声,窗户全数炸裂,吊灯摇摇欲坠,电流冲击,灯泡闪了几下,失去了光亮。
恍然之间,许宁和被苏舒一把抓住,她用身体抵着门框,将离门最近的她用力推了出去。班主任叫着苏舒的名,想让她先走,他左手拿衣服护住窗上的碎玻璃,右手托着墙,以单薄的力量硬撑,可就在头顶废墟轰然塌下的那个瞬间,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离开,他们合力将脚边瘦小的男孩送了出去,而后世界一片黑暗。
访谈室里一片寂静,突然地,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声呜咽,而后抽泣声越来越多,越来越响,终于再也抑制不住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访谈室恢复平静,许宁和的声音有点哑,她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,继续说道:“我花了很长的时间,才从创伤后应激障碍里走出来,我在想,既然我活了下来,那么我就要带着他们未完成的事情继续走下去。”
她顺利读到研究生毕业,也在默默关注北川青年志愿团招聘信息,半月前背着父母婉拒已经到手的offer,加入志愿者的团队,负责地震后幸存者的联络和心理辅导。
“你不会后悔吗?后悔放弃那样有前途的一份工作,甘于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志愿者?”当问题出口,我突然觉得有些愚蠢,作出这样的抉择,又哪会有肯定的回答。
她将左手轻轻搭上右手,说:“我相信,生命会影响生命。一如我的老师告诉我的,别害怕生命里会留下什么伤痕,那一道道伤口是光能够照进来的地方。”
“更何况,这不也是你的姐姐和舅舅一直想要完成的梦想吗?”许宁和的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下来。
屋外轰鸣过一阵雷,暴雨落了下来,我转头看向乌蒙蒙的天空,却只在窗子上看见自己哭到狼狈的脸。
是的,苏舒是我的表姐,而许宁和的班主任是我的舅舅,苏舒的父亲。许宁和说,她之所以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也是基于我是他们的亲人这个原因。
那天的最后,我送许宁和前去参加会议,她在坐车前,打开了她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檀木盒子,将放置在里面的物品展露在我面前。
“这是那年,我被推出教室前抓住的唯一物品,是你姐姐衣袖上的扣子,它是我的勇气,让我能够坚强地面对寒冬。”久雨不散的天空突然放晴,她跟我挥了挥手,说再见。
这一场报道最终被我写成了长篇通讯刊发,在报道的结尾,我用了苏舒最喜欢的一句话: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,同时又得知了世界也可以变得温柔和美好。
忆起幼时,他们两人时常对我说,无论遇见什么事情,不要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,人要学会自私一点,可当灾难发生的那个瞬间,他们放弃离开的优先机会,将生的可能留给了别人。
因为留下来的人会将他们变成月光,照耀着星星变成隐忍而坚强的力量,而这力量会传承,且永不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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